《南渡记》



        我叫温婉。第一次觑见庄言是在民国二十二年,南下的列车上。他看上去和别的男子不太一样。若说书生,我这辈子遇过不少,他却独带一股潇洒爽朗。后来知道,那是出过国留过洋的人的气质,见过世面,学得知识,本就是因心系国家命运而选择这样的命运,自然趁年轻有为回来鞠躬尽瘁。


       这年的冬天没有前年肃杀,也许人们已经习惯了北平这样的冬天。再可怕的战火和提心吊胆若是久了,也是会习惯的。举国震惊的“九一八”事变后,长城内外战争的阴影开始笼罩华北。战火中的国家,须得有人执政,有人打仗,有人经商,有人读书,有人生产才走的下去。当然,也须得有人保护这个国家的珍宝,圆明园回不来了,故宫还在。那时便有人提出将故宫里的文物转移至腹地,却被担心人心动摇的人们阻止。然而故宫博物院里的那些书生们前前后后整理、挑选、装箱未雨绸缪到如今已经整整两年。“九一八”后的第三年,日军终究还是打入了山海关,局势险恶,文物迁移势在必行。这也是为什么我们现在坐在南下的列车上。战争里离乱的不仅是人,连器物都如蓬草般风雨飘摇。住在茅屋草堂和宫墙殿宇实无分别。


       那时所有人都无法预知,此后二十年,烽烟四起。为躲避战火,故宫文物南移西迁,东归北运,直至远去台湾。颠沛流离之中,完成了一场世界文化史上时间最长、规模最大、最具艰辛的文物迁徙之旅。从此中国有了两座故宫博物院,一座在北京,一座在台北,各自怀着曾经相聚在一起的珍宝,隔海相望。


       但在这列被我们视作迁徙之始的列车上,我心下只有“关山万重,前路未卜”八字,久久萦绕。

 



       我叫庄言,小字执笏。临危受命于1933年的冬天,负责将故宫博物院的文物从北平迁往上海,那是长达十六年的迁徙中待遇最好的一次。我常常调侃自己的单身不知是好事还是坏事。像我一样跟随文物说走就走的前辈同僚很多,他们甚至不能向妻儿说清自己的最终去向。后来也证明,海天相隔的,去乡万里的,客死牺牲的,都再也没有回到故地。


       我们在上海一呆就是四年。因为留过学,我便在此期间陪同八十箱精华文物前往英国举办“伦敦中国艺术国际展览会”。那是我第一次将视线落在温婉身上,之后就再没能移开。“风华内敛,当世无双;清古冶艳,秀润天成”,当是形容她的风貌。乱世中的美,特质是坚强和脆弱的结合,她又浑然天成一种古典的精神,天生引得我们这些男人生出保护的欲望和责任。我最初产生器物有灵的想法,并非是在一次次堪堪化险为夷的迁徙之后,恰恰是在见到她的那个瞬间。后来也证明我们的缘分。逃亡中即使与同袍分散,温婉却能一直与我同路。保护她和她同伴的岁月,是我给人生自封的最值得骄傲和怀念的伟绩,这伟绩直到一道浅浅的海峡将我们分开。政治是比千山万水还难以逾越的天堑鸿沟。


      1936年的展出让世界为中国艺术品而惊叹,但却无法改变国内情势风雨如晦,我们逃不过再次迁移的命运。日军入侵,军队节节败退,政府迁都重庆,我们甚至连同时撤运所有文物都来不及,只得兵分三路,沿南、中、北三路去往大后方。1937年8月,故宫文物迁移中最艰巨的一段开始。我与另五位同僚走南路,自南京出发,经汉口到长沙,转而去贵阳,最终暂时安定在安顺。在长沙的时候,文物存放在湖南大学图书馆的地下室。然而未几,日军开始对湖北、湖南进行轮番轰炸,长沙危险。国民政府下令让我们立即转至贵阳。这次迁移日后每每想起都不禁后怕,因为我们走后不到一个月,湖南大学读书馆就被战火夷为平地。


       南路牵运曲折,湘西一带时有土匪出没。湖南公路局为保人物安全,先行派出十两汽车绕道广西桂林、柳州,车至广西边境后,由广西公路局接运。到贵州边境,再换贵州公路局车辆。1938年1月车到贵阳。同年11月文物转移到更为安全的安顺华严洞储存,故宫博物院驻安顺办事处成立。


      在安顺一待,又是六载春秋。那时贵州条件非常差,俗语称其“地无三里平,天无三日晴,人无三辆银”。到了我这,他们说我是“公子哥的貌,难民堆的命”,也快传成了俗语。这数载流离,不知尽头,始终未敢辜负哪家姑娘。抗战时期薪水发不下来是常事,我便在离家四五里远的钱江中学领了一份教书的兼职。走路去教书,换回一担谷子,再找人碾成米。这掺着石头、谷壳的糙米饭被我们戏称为“八宝饭”。


       日子清苦,却没有一个人愿意离开岗位。夜深人静,院中唯余蛩响。细细清点文物、著录图册时愈加心神俱静。长觉有一视线脉脉注视工作,颇有红袖添香、灯下伴读的雅趣,又添出几分任重道远、托付性命的使命感。我与这些灵物说是生死之交,实不为过。


       我是一件温碗,北宋汝窑青瓷莲花温碗。民国二十二年离开北平,民国三十六年回到南京。


      “传世唯一的北宋汝窑青瓷莲花式温碗,十瓣莲花、壁弧且深、上侈下敛,足以为宋瓷典范。天青色釉,自北宋即被视为青瓷之魁,至南宋,已稀珍罕见;至晚明,又演变成仅次于五代柴窑的第一名品。这件温碗,是目前汝窑存世作品中此类器形唯一的一件。温碗乃是盛行于晚唐至宋代的温酒器具......”民国三十七年,暌违十多年的文物展揭幕,我听到人们念着庄言为我写下的生平。这十多年,我注视着他黑了、瘦了、老了,他却始终注视着我永远不会改变的“秀润天成”。我开始止不住地幻想,幻想能够投胎为人,伴君终老。这世上最令人痛恨的竟然是不死之身。没有选择的不死之身,价值连城的不死之身。


       命运翻云覆雨,在这段近代史上戏作了我们个够。南京不是我的终点,却成了庄言的终点。


       内战随即爆发,解放军取得了决定性的胜利,此时随国宝九死一生其尤未悔的诸位负责人,担心战争会对国宝带来危害,提出文物迁台的计划。民国三十七年底,又是一个萧瑟的冬季,战事吃紧,只有国民党海军一艘由登陆艇改装的平底船“中鼎号”在风浪中颠簸南渡。我随第一批文物登舰,庄言因为独身无挂,自请留在大陆负责接下来几批文物的工作。台湾,是一个怎样的地方?风雨的呼啸声、海浪的轰鸣声、逃难者晕船的呕吐声、木箱相互间的撞击声交织在一起,倍感凄惶的人们全然不知。我不能不生出知觉,吾爱庄言啊,我们的故事,在这个时代的部分或许就到此结束了。

 


吾友温婉:

      自与君初见,惶然已近卌载。每感命运颠沛,却独在忆及你时谢其安排。现我这处风声鹤唳,对于当年的早别离难免竟生出侥幸之喜。念君倾世之价,且风骨当如当年,必不得亏待,甚慰之。


       暌违廿载,始终供职于故宫博物院,依旧是与你的伙伴们打交道。曾见院中尚存汝窑天青,睹物思卿,难免伤怀,便生亲近之意。


       近年“文革”汹涌,为回护那几件天青,又因曾送你等赴台,被拿下放。幸得早年跟随友人谢辰生起草《文物保护倡议书》,我虽身远,《倡议书》终能保故宫中物幸免于难。此一生矢志不渝,初心不泯,终是无愧君一生所托。


       学生要我把回忆拣来招认,我自坦荡何愧之有。观今夜气象月朗星稀,大有当年安顺小院的怡神宁静,君灯下伴读,情态可喜。遂执笔修书一封,聊诉衷肠。


       信中“下放”“招认”等词,想君天真烂漫,未必皆懂,无碍,大可不计。惟愿君万万安心,我一切皆好。

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友   庄执笏

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1971年冬

 



      “各位游客朋友们,我们现在看到的是台北故宫博物院镇馆之宝之一,传世唯一的北宋汝窑青瓷莲花式温碗。十瓣莲花、壁弧且深、上侈下敛,足以为宋瓷典范。天青色釉,自北宋即被视为青瓷之魁,至南宋,已稀珍罕见;至晚明,又演变成仅次于五代柴窑的第一名品。这件温碗,是目前汝窑存世作品中此类器形唯一的一件。温碗乃是盛行于晚唐至宋代的温酒器具......”公园1966年,台北故宫博物院开馆,我听到人们念着庄言为我写下的生平。


       “......温碗是盛行于晚唐至宋代的温酒器具,一般来说都和执壶配成一套,然而这套器具传世只余温碗,可喜又可惜。”


       执壶,执笏,若是我们百年前相识于宋,你当真只是个执笏贤臣,我只做寻常磁器,再不是那娇贵文物,你觅得我于寻常铺面,便与你温一壶寻常酒酿,寒夜暖胃,红袖添香,灯下伴读。偶日不慎被你失手打碎,得你怜赏一滴泪,才当是我死得其所,去得完美。

 


后记

       2016年暑。


       “东吴大学的同学们下午好,欢迎来到台北故宫博物院,我叫言庄,今年刚刚成为台北故宫博物院的研究员,主修方向为瓷器,是你们今天的导览员。


        四年前我也向你们一样来台参加溪城讲堂,那是我第一次见到我女朋友,也正是我研究生毕业后决定来台的原因。喏,我女朋友就是这件传世唯一的北宋汝窑青瓷莲花式温碗,我给她取名叫温婉,哈哈你们别笑话我啊。看到她的第一眼,我脑子里就只剩‘风华内敛,当世无双;清古冶艳,秀润天成’这十六字了。你若相信器物有灵,就能与我感同身受。四年前第一次看见她,虽然是初见,却感觉像是暌违很久的老友......


        好了我们言归正传,正式开始今天的导览。北宋汝窑青瓷莲花式温碗。十瓣莲花、壁弧且深、上侈下敛,足以为宋瓷典范。天青色釉,自北宋即被视为青瓷之魁,至南宋,已稀珍罕见;至晚明,又演变成仅次于五代柴窑的第一名品。这件温碗,是目前汝窑存世作品中此类器形唯一的一件。温碗乃是盛行于晚唐至宋代的温酒器具......”

 

 

 全文完

 

 

 


 

年份梳理

1912年庄言出生。

1933年庄言21岁,留学归来,临危受命,携文物自北平转移至南京。
1936年庄言24岁,去英国参展“伦敦中国艺术国际展览会”。
1937年庄言25岁,踏上南线转移之路,后长期定居安顺开展文物著录与研究。
1947年庄言35岁,抗日结束后随文物辗转回到南京。
中间14年,庄言和温婉在一起。
1948年庄言36岁,温婉随第一批文物乘“中鼎号”赴台。

中间18年,庄言于故宫博物院任职。
1966年庄言54岁,文革开始。同年台北故宫博物院开馆,温婉作为镇馆之宝被展出。

1967年庄言55岁,参与起草《文物保护倡议书》,保护了故宫大批文物的安全。

1968年庄言56岁,庄言因保护故宫文物不受毁坏,且因曾参与文物迁台被下放批斗。
1971年庄言59岁,写完致温婉的信后,病死狱中。

2016年暑,一主修瓷器研究的大陆毕业生成为台北故宫博物院研究员,其曾于4年前因参加溪城讲堂来台,并于当年在台北故宫博物院第一次见到温婉。

 

参考文献

周兵.《台北故宫》—北京:北京时代华文书局,2015.1

 

人物原型

庄严,字尚严,原籍江苏,迁居北京。1924年北京大学哲学系毕业,历任北大研究所国学门助教、故宫古物馆第一科科长等职。1948年押运故宫文物抵台,后定居台湾,曾任台北故宫博物院文物馆馆长、台北故宫博物院副院长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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